2016年3月3日 星期四

比卡超處是吾鄉:精靈球,磚頭,還有鄉愁


寵物小精靈,忽而隨中國大一統作「宝可梦」。正當梁天琦灸手可熱,九十後、本土兩詞如形隨影,九十後本土的一截精神根基,一個執意的商業命令壓下來,一秒變廢土。

《寵物小精靈》好比是二十世紀末版本的《麥田捕手》,絕非誇張:每個十一歲少年,被賦予一隻寵物精靈作初始夥伴,帶起露營用具踏上單車,就要展開漫長無盡,集齊見盡每種精靈的圖鑑之旅。

那些賽璐璐上畫出的平原、荒野、旅程,毋寧說是這代人的心靈故鄉。學懂面對強敵,習得同伴意識,誠如以前拙文所言,《寵物小精靈》,如同多齣三點九至五點七時段的大台卡通,那是一代人的成長儀式、道德課:

那時代的卡通教導我們,抗爭漫長,成長是走不完的十一歲旅途,穿山越鎮,打過每座道場擂台,有時還是拯救一下大人世界,帶一身汗水落幕,不帶功名。同伴會聚、會散,偶而會小團圓,會成功,會失敗,失敗之後又會再失敗,但帶著質樸、努力和熱誠,終究又會成功。

這代是電視兒童時段的末裔,趕在互聯網普及的洪流前搭上電視仍是會凝望,是「awesome」的尾班車;踏入青春期轉車站時,就再趕上廣東歌的最後輝煌;直到成年,踏入學院,踏出社會──回頭一看,卡通時段不再,廣東歌沈淪,發覺生我長我的文化故鄉已成故土──舉頭一望,香港在中國化、威權烏雲罩湧之下,「已不是我的地頭」。比火箭兵團邪惡百倍,比超夢夢更絕望可怕。

《一百毛》、毛記分獎禮是反撲,試圖認真地無聊抵抗無力;叱咤台上由撐起雨傘,到坤哥的加冕大典的一時無兩──許多次,我們嘗試以流行文化摑強權一巴,以歌、以票、以hashtag,以虛擬力抗沉重,太多次。

由擲出精靈球到擲出磚頭,由熱中投票叱咤到熱中投票梁天琦,只因一個「宝可梦」壓下來,那句「中國市場」,一句「商業考慮」,「寵物小精靈」就成鄉愁。我們的街市商場如是,我們的土地如是,一切因為一些不屬我們的陌生利益,就要漸化陌生。聞說今時今日,教育界內,教「『國民』身份」,扯旗流馬尿、炎黃什麼子孫的情感說法不敢再提,只能退守說「中國市場很大」「中國很強」「考試要考」,沒什麼信念好談了,只好說利益、威權。

作為那個腰纏精靈球,與小夥伴屹立原野,帶著比卡超的永遠十一歲,「我不能接受」。小智從來是揹起背囊,以單車穿山過市,從不朝八晚五排排坐在課室讀異化的書,寫陌生的卷。


總之,踏上旅途,擲出精靈球罷。世上只有一個香港,千百萬隻黃色發電老鼠,也就此一隻叫比卡超。只要你也永遠十一歲,名為《寵物小精靈》的故鄉就與你同在,放眼開去,現實只不過是稍微殘酷一點的精靈圖鑑之旅。

2015年8月21日 星期五

以媒體藝術淺談數碼暴龍:數碼蜜月邊緣的成長寓言


我這一代是看數碼暴龍大的,不少人從中學到友情、勇氣等「刻在紋章」的價值,不少人都是從美美飛盪的帽子中,第一次感受到別離而來的感動…數碼暴龍,其實還有意外豐富的學術價值。

在媒體藝術中,有digital honey mood一說,定義略微含糊,我的功力也未足可以簡明勾勒,但一般是指:「擁抱電腦、網絡等新概念」的蜜月期,多呈現在各式藝術風格中,例如3D、電腦生成圖像(CG)、數據流動的圖像(101001011)、對「視窗」等符號的好奇與膜拜。

藝術中呈現「數碼蜜月」經典作,如《侏羅紀公園》中孩子們為現今我們看來不足掛齒的CG驚訝,到媒體藝術學生無人不讀,《廿二世紀殺人網絡》的數碼冷酷美學,這是電影研究的一側。
 
漫畫範疇之中,「digital honey mood」的早期呈現,如《電腦奇俠》到赤松健的《電腦情人夢》,都呈現了對方興未艾,發展期的電腦有所憧憬與幻想。

digital honey mood之後,媒體藝術多稱為「Post-digital」(後數碼?)的年代,呈現的作品多是想強調不同於「digital honey mood」時代的美好,甚至想探討相反的印象,反強調數碼、電腦的黑暗、非理性、非現代主義(例如拒絕工業化的黑客自組機、生物電腦、電腦的生物性…)。在這些範疇的電腦呈現,多是雜亂、濕滑、黏稠、黑色、非理性。Glitch art(雜訊藝術?)就是很典型的「Post-digital」藝術呈現,現今網民對deep web的好奇、崇拜、以網絡訴諸神秘主義,都是一種「Post-digital」的反映。

數碼暴龍系列,就是出現在這兩個時代的夾縫中,以媒體藝術的進路,意外地,它擁有不少頗值探討的特質。

在數碼暴龍諸系列中,身體──電腦的關係,不再是用家與工具,而是身體與「數碼世界」的混雜:人進入了數碼世界。這關係早見於一套經典的恐怖片《Ghost in the machine》(1993),一套在媒體藝術研究中地位非凡的cult片,在「digital honey mood」的黎明期中,已預示了電腦、數碼、視聽媒介機器對人身體侵蝕的可能。

主角們與「數碼暴龍機」的關係,也好比現今人與手機的關係,所有的「通訊」、「戰鬥」、「獲知訊息」、「人與人連繫」、「人──數碼世界關係」,都all-in-one在一台小小、神秘的隨身機器之中。而這機器,亦賦予了使用者的權力,既是「融於其身」(embodied)增強了既有的感知,更是將人與機器「融合」,賦予新的可能,這關係,可說是「生物機器人」(Humandroid)。

Humandroid的特質在數碼精靈的設計上是可見的,早期設計的每隻精靈的線條,雖然有平滑、機器質感,但很強調機器和筋肉的融合,無甚必要也加點青筋血管在上面,突顯生物──機器關係。這正因為作品生於數碼蜜月的高峰期,但已預示到「後數碼年代」的來臨。(有趣的是數碼暴龍源起同名的8-bit式電子寵物遊戲機,三者的關係,很值研討。)
作品仍有流露人對電腦的膜拜,例如《數碼暴龍03》後段,全世界兒童圍繞在電腦旁,觀看數碼世界的決戰,這視覺呈現上仍是有「萬佛朝宗」式,對電腦畫面的仰望(想像貧窮國家幾十個小孩圍在電視)。但數碼暴龍系列,率先呈現了數碼世界「並非美好」,「而且有歪曲、邪惡、甚至由數碼世界自然而生的邪惡實體」這一點,如惡魔獸、阿保加利獸,到後來續篇中的各式更「純粹」的「數碼邪惡生命體」。可見數碼暴龍作為流行作品,其實是有莫大的媒體藝術研究價值。

令人欣喜的另一點,是它在如此有敵意、神秘、不安全的數碼世界裡,它提供的解決之道,是人文、古老而跨時代的一些純真道德,從《數碼暴龍01》,進化為完全體時的「紋章」名稱已可見:勇氣、友情、誠實、希望、愛…基本上「畫公仔畫出腸」,但這正是作品提醒大家,在後數碼的黑暗年代中的生存之道。
 
數碼暴龍的進化,毋寧說是隱喻孩子的成長:由幼年期到成長期,是人人皆能的;由成長期到成熟期,也算是人人可做的,但許多的大人就止於此(也說是為何數碼世界的野生精靈很大一部份也停留在成熟期,完全體以上甚稀少)。

至於由成熟期到完全體所需「紋章」,正正提示了,要從一個平庸的「成熟期」更上一層樓,得要徹底地思考「紋章」上的價值;更有意思的是「究極體」並非是由「完全體」「升呢」,而是經歷過「完全體」的數碼精靈,在「成長期」中「時空進化」,「毋忘初衷」,或者可以這樣說。

2015年6月6日 星期六

觀看之道:再談暗殺教室,關於教育該是什麼的寓言



[嚴重劇透慎入]
[嚴重劇透慎入]
[嚴重劇透慎入]
[嚴重劇透慎入]
[嚴重劇透慎入]

以前寫《暗殺教室》時說過,《GTO》是重喚教師熱血、不按理出牌的一面,《暗殺教室》就是在這類型上進一步重尋教師工作的原初樸素本質,其實是──「看」。

上次談《意外》時提到關於「看」的話題。漫畫是一種「看」的媒體,有時我形容它是圖像寫的小說,它談「看」,總能發揮甚或不下於電影的感染力。


《暗殺教室》近來很紅,本身漫畫在連載初期已經叫好叫座,動畫化之後就更上一層樓,我甚少看動畫,因為動畫於我言太耗時間,商業化也令創意的可能性縮窄不少,改編動畫後能超越或者保持漫畫水平者亦罕。再者,動畫我覺是侵奪了讀者決定節奏的權力,犧牲了漫畫可以達到的靜恬,只剩旅行團式走馬看花,隨二十分鐘的死線迫住走;相反,漫畫好比背包行,看到美麗的風景、駐足停留一下午,是鴨仔團不能相比的情味。

《暗殺教室》的故事大概也到近結局,殺死師的身份揭開,殺老師身份居然是初代死神一事,一開始嘩然者不少,但只要重看伏線,就知道松井優征編劇能力之深。而最為動人的,是死神與雪村老師間的故事,隔著透明纖維牆間,一段「看」的關係,正好是上次《意外》時談「觀看」關係的最佳延續。

在城大讀文化、科技中私隱、監視的課題時,Fore教授(一個為了反抗科技對私隱的侵犯,甚至連手機也不用的學者)用了課程的一大半談「觀/看/監視」之惡,權力如何利用「看」統治、侵奪,到最後一課的最後,就給我們看3P小組(藝術家,名字勿動邪念)的作品:《相對論》:一對對的人互相凝望,有單親母女,有老夫老妻,有長年老友,在凝望幾分鐘後分享互相的感受。

教授告訴我們的,是「凝視」、「觀看」應有的一面,看,本來是可以美好的,在看之中可以建立、蘊含人際關係中一切美好動人的情念,可以承載記憶、感激、不言中也不能言述的美好人性。死神與雪村老師的故事裡,他們相隔,不能碰觸,只能談,只能看,只能用觀看去感受對方的善良、樸素、熱情,關係如此建立、溝通。



「教師,比起萬能的死神是更愚笨,是更弱小,無比的弱小,死神在山洞中沉思、化身搞怪章魚之間,想的問題,答案正是「要把自己變弱」,弱得能夠感覺、保護、引導更弱的人。

「看」的力量,把世上殺最多人的殺手感染成世上最好、也最快的老師,將毀滅的化身回轉成最為他人著想的靈魂工程師;雪村老師的「看」,也教導了懂盡天下一切有關死亡、毀滅知識的死神,何以「看」能傳達情念,何以人是「希望被看見」,「看/被看」(Too watch/ being watched)之間,是可以勝過千言萬語。


而最有力量的「看」,偏偏就是最弱的「看」,威脅不了誰人,殺死不了誰人,是被殺的一方,是甘於被傷害的一方,卻最是強大。

真正的「看」,是可以傳達情感,好像《相對論》一樣;「想被看著」,其實是人心裡最原初、最根本的需求,「關心」一詞,其實只不過是「真正的看」的抽象形容。
教育中,學生期待讚許,其實是期望有人「看著」,有成就的時候有人「看著」,在困惑的時候有人「看著」,在艱辛中有人「看著」,在一切一切要獨自面對的難關裡有人「看著」。只要有深懷情感的視線,雖要獨自走的路其實也不是獨行,故事的一直裡,殺老師如是作。


這也是一個教育的寓言,殺老師其實可以教育出色,不是因為他有多少絕頂的知識,也不是因為他可以二十馬赫的極速遊走,只是好好的「看」,在「看到」需要扶一把時就扶一把,望著學生們的背影在他們的路上慢慢縮小,他們卻一步一步長大。

最強的殺傷力,力量其實不如溫柔的碰觸,而「看」的所作(being),其實比任何的實質的所作,作的更是更多,更多。


《暗殺教室》探討得最精彩的,是最有力量者,其實是最溫柔、最沒力量者;最強大的技巧,不是殺傷任何人的力量,而是看,由衷看一個人的感染。最強大的力量用在最弱最溫柔的用途時,卻比任何武器都更能動搖一切。

以前總覺很奇妙,為何老師在多年之後總能記得學生的名字,其實不是因為他有多聰明絕頂,而是他有曾好好、用心地「看」學生。





2015年5月17日 星期日

意外:尚是相信與想像的美麗


 
《意外》(原譯《物怪》)連載於2003-2009年,熊倉隆敏所作。它不是主流漫畫,也不是什麼題材技法創新之作,看漫畫雜如我也是偶然讀到的,但敘事、思考相當俐落,野心不大,令人看得十分舒服,畫風題材交融圓滿,很適合在初夏下午伴茶而讀的日式小品況味。

故事是講述能見鬼怪神靈的姐姐與常被鬼怪纏上的妹妹,因她們體質得要寄居兼職除魔師的外公鄉村家中,日常裡大大小小因「看見」靈怪而來的單元故事。

妖怪-鄉村-青少年成長,這類題材,在城鄉──傳統現代多元交融衝突的日本甚是流行,最有名莫過《花田少年史》,(略具深度的)妖怪題材漫畫,也多是若干探討上述議題。《意外》意外地題材涉及面十分豐富,要分析其實所需工夫不小。首先是接通靈怪的方式:姐妹一個能「看見」,另一個就人際上「交上關係」,兩種不同性質的交往方式,再加入「鄉村」此背景與「傳統──想像」此主題考慮,才能窺見作品的豐富意涵。

「看見」(seeing)本身,在城市與鄉村裡,意味是非常不同的。在城市與其意味──極為制度、機制化、原子化(Atomize),空間劃份方方正正、密集但疏離、緊貼而隔絕、比鄰而遙遠的生活空間裡,意味的,是單向的凝視(gazing),以「看」操控如閉路電視,也就是所謂的監控社會(Surveillance society);個人層面則是望越後窗,偷窺凝視從自己的原子化空間中才能抽身的隔絕,一種高度異化的生活空間。

鄉村中的「看見」,不同於都市的單向、操控、隔絕,而是直接意味互動的交往。在讀監控社會的課題時,我的老師Fore教授談了十幾星期「看」的負面、權力、操縱一面,就給我們看幾組藝術品,關於「看」本身,可以如何動人、令人際的心靈互通理解,這是「看」本身應有,回歸人性樸素美好處。

關於「觀/看」與良性的人際交往,在《意外》中其實常被提及,看得我最入迷的剝刮師一章(單行本第二集),就是我心目中極具代表性的一集:下課回家途中的姐姐,看到站在鳥居上的詭異外套人,知道是妖怪之類就特意裝作看不見(「看見再裝作看不見」,是很都市的「看」形式),豈料那外套人就跟上,謂知道姐姐「看得到我」,姐姐不想招惹妖怪於是繼續裝「看不見」,他為姐姐信任,就幫她除掉「不好的風」(好傳統的詩化表達),治癒她的咳嗽。

在釋除戒心之後,剝刮師就跟姐姐提到想她幫忙找遺失了的刀,她答應之後回家就請教外公,問剝刮師的典故由來,也挺有趣:剝刮師的工作是為人、神靈妖怪等(具像又抽象的)「剝皮」,達消邪、治病之效(也是起首時為姐姐摘走「不好的風」般),是傳統醫卜關係的意指。

(剝刮師一章確實精彩,有興趣可點擊圖片逐頁看,但當然讀原書為佳。)


一輪尋刀成功之後,剝刮師向姐姐道謝,就帶她到自己工作處,讓她見識剝刮的過程,中間好多對白也甚有況味,很能說出傳統-現代間,人際與文化的衝突與交融的本質:

「不可以揭開剝刮師的外皮」一句,其實就說出了「剝刮師」本身的虛幻,在古時,沒有科學醫學相傍的時候,醫學與玄學與宗教混和的關係裡,治者其實也未必有確據,醫者、受治者之間,其實也是一種舊有社會的人際信任、交往之下的產物:今日看來或許是某種的安慰劑或輔導治療,剝刮師意指出的,是傳統之中,比起是否「真確」治好,「相信」的醫治,是更為可貴和為當時人重視──也為現代人忽視。

剝刮師折射出的宗教與科學「真確」與「相信」關係,其實解釋了老生常談「現代人心靈空虛故尋求宗教慰藉」之說之底蘊:其實絕大部份的都市宗教信徒,尋求的都是一種回歸古代美好「禮樂之境」的想像,以各自宗教的方式「剝刮」都市生活帶來的不適、疲憊。

「剝刮」的過程,具像也是抽像。妖怪(民俗學101:妖怪本身其實是邊緣人、草根黎民的變形借代)被剝刮師用刀用手「剝皮」,剝去的是「沉重與疲憊」,剝完之後就是「爽快」、「舒適」,這層心靈的皮,在古時基於「相信」(對比現代是基於數據、績效的「確據」)的社會,就是各式的祈禱與儀式、祭拜。

姐姐的參觀,其實是都市化的人類的視角,介入傳統的窺望(Seeing/ gazing? / viewing),傳統──現代、確據──相信、(亞)都市──農村社會間的觀念衝突的展現,在劇情中很圓潤地流露。剝皮的過程(於都市人言)重口味,看得姐姐目瞪口呆,在妖怪們看來就是一種祭典、聚會式的社交場合,大家排排隊等剝皮講講笑笑,說的是無數種幾千年來沉積下來的,極具功效的社會儀式(令人想起巴赫金考據「眾聲喧嘩」提到的農村狂歡會)。當剝刮師與妖怪們說到為姐姐剝皮嚇昏了她,翌早醒來卻無比舒暢(暗指其實剝刮師真的有為她剝皮)。

姐姐由好奇的窺望到對「剝自己皮」的回絕,或許我想多,反映的是現代都市化的人大都已對回歸農村、傳統不可逆的命運。

現代人回望傳統、儀式,就只剩奇觀(Spectacle),以數據攝影空前普及後,業餘者、旅客對傳統儀式獵奇式的瘋狂拍攝就見。奇觀如德波(Guy Debot)言,是幻像,「被想像」,傳統、儀式的真實功效、意涵就被「剝刮」剩表面的視覺形像,被無限複製、放大,卻被無限的壓縮(Flatten)成旅遊環節般的認識。好比現在的旅遊者,一機三鏡長短火去「view/see through」,卻不能「watch」,更莫說「feel」。在「觀看」(seeing/ watching/ viewing) 之中,事物的本質意涵卻在消亡。
剝刮到底其實是剝刮什麼,追求「奇觀」的「旅客」也只能走馬看花,看到視覺的表面,看了奇觀,滿足(或破滅)了想像,然後還是回到現代、都市、原子化(不再是人情連繫)、表象(而非「信任」而生的意涵)的生活空間中。

這不可逆很大程度上是命運性的,即使如姐姐般,對剝刮師抱有好感,就是「返唔到轉頭」,「曾經現代難為古」,在「確據」時代長大,難以「相信」看來駭人的舊物,無法再「意會」接受傳統的意涵與效用。儀式、宗教之事,也或說是舊時代的遺物,有時比起是否真確,抒下戒心與都市賦於人的不信任再坦然接受,有時確實可為都市人找到答案。






意外》故事設於現代的日本農村(在「上
京出城」觀念極重的社會裡,意味居次、緩慢、落後、低下,同時是自然、傳統、悠閒等等),兩姐妹的「陰陽眼」(若用更多文化研究術語說,她們能看妖怪,就是能意義上更深層的「看到」他者)特質,其實都是比喻仿似互不相容、註定零和取代的特質間的相融。

妖怪、傳說等,其實是在古時口頭傳播(Oral era)時代中,人們口耳相傳,將邊緣人、生活體驗、感受與恐懼結晶的產物,是最古早的媒體物(Media object)。《意外》、《鬼太郎》等故事,都在折射這些傳統妖怪如何被都市空間的無孔不入所壓縮、壓迫。

都市傳說算是這些傳播物的折衷後裔,利用了「確信」年代的一些空隙,有如混凝土中種出雜草般存在,然而和基於「相信」的古代妖怪傳說所具之詩意與涵意、想像治癒的效力比,只剩很有限的內涵,仿似是想像力與壓迫的城市空間負隅頑抗。

傳說與妖怪意味的,是古人對事物的解釋與想像,在科學未昌的年代,「相信」比起作為「確據」的折衷,更慢慢發揮出它本身的張力與魅力:在想像物中融和道德與知識、哲思與關係。故事中的外公儼如這時代的末裔、化身,解釋妖怪時不忘說背後的內涵,甚至會說到《齊物論》,引經據典上天下地,說妖怪終究會說人與自然,折射「人的問題在什麼年代也大抵相似」。真的難以估計作者與哲思有多深,外公或許是作者自己從中的化身,但雖說如此,外公卻不多談傳統現代的衝突,或許選擇不插手其中,也或鄉村本身,已代表了一個雖現代化但內涵仍存的喘息空間。

回到故事裡,姐妹的母親本身不欲女兒接觸太多鬼怪事,但她們體質太不方便,只好送外公處生活,而姐妹的祖父母,多年的都市人,甚至認為她們有精神病。以上意味著城鄉、傳統現代衝突中的可悲面:舊物註定被排斥,被邊緣化,都市、現代的一面從不考慮真正意義的共融,現代(主義)擁有的強勁解釋力,不斷掃除、侵蝕「想像」,把有害的迷信消除同時,連美好、美麗的也遭殃,連能夠接連兩者的共融者也被邊緣化(就如香港的東北問題,在香港,種田也不被允許)。



姐妹十歲到十來歲的年紀,同樣意味她們比起排拒傳統、追求現代化的大人仍具相當開放、包容,也是現代化洪流下,傳統意涵不被消亡的希望之火。

也回到一開始提到「看」的議題:《意外》中「看」的重要性其實不斷被探討,另一個篇章「煙煙羅」中,就深刻地探述知識、認識、困惑、也就是「怎樣看」的議題。作者的哲思一再令人驚喜,看倌有興趣可參閱單行本第四集。



叫我想起《小飛俠》的名句:「每當有小孩說『不相信有精靈』,世上某處就會有一隻精靈死去(every time a child says, 'I don't believe in fairies,' there is a fairy somewhere that falls down dead.)」也許反之,每有一個人肯「相信」,他們就會繼續存在。

2015年4月18日 星期六

陳浩南的黃昏:後武俠與反英雄史詩




迷上看《古惑仔》是大學三年級的時候,因好奇而始,被說故事技巧的功架吸引住。陳浩南在香港,大概是無人不識,政府的漫畫星光大道為他立像記碑,對比其實也算相當有趣。也大抵在香港漫畫史中,很難有一個作品文本如此豐富、如此多議題堪值討論。

陳浩南的意指,是一種香港的草根英雄美學,正如牛佬曾說:原本《古惑仔》是想用黑社會寫現代武俠故事。武俠故事,由還珠樓主的確立到金庸的系譜,作為香港流行文化的重要類型原型(Prototype of genre),想將之放於現代語境的作者眾,派生過許多極具名氣內涵的佳作:最有名莫過倪匡──原振俠到衛斯理,就是奇情武俠現代化中,最具代表性的成品。

《古惑仔》是有趣的,牛佬不是金庸倪匡等的攞正牌文人,卻做到他或許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前衛。他所承襲的是黃玉郎等,香港經濟起飛時期的打書,成本低廉、以草根為對象的江湖武鬥漫畫。《龍虎門》等該時代的打書,其實是武俠小說的直接下游派生──降龍十八腿、火雲邪神、羅剎教等,都是由中古背景武俠小說挪用而來的形象、概念,主角還是多少帶著由武俠承襲來的道德價值(偽不偽善見仁見智罷)。

武俠在華文文學研究中向來是熱門話題,這類型勾畫出受眾──基層至部份知識份子對現況的不滿:俠,從來是對現狀秩序的不滿、反抗,期望有體制外的俠為人民伸冤懲奸,進而宣揚復古、懷舊的道德(儒俠)。武俠小說者,就是藉「俠」的期望不滿現狀,加上對「武」的神秘主義想像構成。

打書、江湖漫畫的背景,不少香港的文化研究論者都探討過,它隨著中古武俠小說升上神台漸離草根,就承襲此傳統,在地化、貼近時代而生。基本上亦是基於現狀不滿,對非體制的英雄有所呼喚:《龍虎門》打過洋人,「只收合理的保護費」,確立一種現代化的江湖英雄道德。相較之下,承襲九十年代前固有的打書價值觀,《古惑仔》之趣,就在於它的誠實。

《古惑仔》漫畫,尤在中後期,對黑社會的運作、背後的金錢權力遊戲交鋒不甚隱瞞。它沒有著意販賣《龍虎門》時代打書的江湖道德,呈現的是一種帶叢林色彩、血淋淋、現實主義的描劃。睇場、走私、炒股、搞生意、包明星,主角群還是要搵錢的,而幫派間的糾葛,比起大義,更多是搵食起,毫無疑問,《古惑仔》在江湖漫畫中是非常現實主義。

《古惑仔》的篇幅極長,據牛佬所言,已是全球最長篇的漫畫(這我不覺稀奇,每週兩期,每期三十頁,也就是每年有近三千多頁,換成日式單行本已是十幾本。)連帶交織縱橫的外傳故事,《古惑仔》結構甚是複雜,主線大略可分為幾大部份,以陳浩南的人生起跌為基軸:o靚坤時代、東英水靈篇、毒蛇幫、洪興分部興亡──為陳浩南發跡上流,一步步攀上龍頭之巔的極長篇故事。乍看之下,好像是島耕作故事的刀光劍影版。

直到此處,還算是承襲了武俠傳統:對頭、強敵的去陳出新,主角群的成長與生死興衰。《古惑仔》中、前期,打山口組的情節還承繼九十年代前打書的民族主義幻想(不過其實山口組在香港是曾真有活動、與香港黑社會、拳壇曾有所糾葛),反派形像上也甚具武俠傳統:五虎、水靈十傑、四大拳王、金蒙空、暗黑之門等。但陳浩南踏上權力頂峰後的故事,才是《古惑仔》我認為的身價所在:

陳浩南的起落,在故事早期的o靚坤篇有之:被貶迫到元朗開茶座半退江湖。但這也是傳統英雄學研究裡的「起──落──反擊=勝利」結構。陳浩南的價值觀毫不儒俠,出手要狠辣時就狠辣,要奸詐時也奸詐,重友情愛情,但也會墮落(《生死可相從》篇的Baby,就是帶其墮落的浮士德惡魔)。陳浩南與其說是俠,其實更像商人,他的本體,其實是香港主權談判後,踏入的紙醉金迷全盛時代精神:實利為先,血淋淋地競爭,在重利之時亦維護一定限度的道德。陳浩南身處、人命不值錢,連錢也不值錢的險惡江湖,隱喻的其實是金融商業世界:一個比江湖戰場更血腥的地方。

陳浩南成為洪興龍頭後,由早期荃威花園,一個全民中產化美夢初現的象徵,搬到當時視為新貴豪宅象徵的凱旋門。(是凱旋門而不是半山,不知道牛佬是否有此考慮,以此作陳浩南得志暴發,被權力財富沖昏的預兆?)陳浩南象徵的其實是香港的城市命運──在七八十年代由實業到金融,由工業化到第三產業、金融化的轉型興盛,在升上(四小)龍頭之位之後,金融風暴來襲打後的後金迷時代。


在《生死可相從》篇中,陳浩南本身的人性優點被名利慢慢蠶食──金錢沖淡友情,自制與光環被毒品腐蝕(我也聯想到華爾街之狼),毒品、紙醉金迷、加上帶領浮士德的麥菲斯特──Baby到臨,教他炒股吸毒,原本已成型、完成的頂峰英雄就開始墮落。

《生死可相從》篇寫於2008-2009年,時值金融海嘯,喚起香港人對金融風暴此餘悸未消的惡夢。當中最為動人的一語,莫過陳浩南對太子喊出:「我陳浩南咪又係人一個。」



此篇的高潮──福田之戰,源起陳浩南從龍頭處完全墮落,孑然一身、名利光環聲譽盡失,企圖隻身在合併儀式上,挑戰東英毒蛇幫千人的赴死之旅。此一隻身赴死之心,在金庸武俠裡也有,令孤沖與郭靖也曾赴死,武俠裡的起落,英雄的終局,金庸發展得其實非常不俗,大團圓有之,更多是退隱、升上神台,自此不問世事的「飛升」,也有如《連城訣》的悲劇。金庸寫的武俠其實不盡然是傳統英雄,諸如《笑傲江湖》,就是對現實世界政治環境的暗喻。但在武俠中,這些赴死是對儒俠道德「捨身取義」的升華,是神格化的儀式,而不是像陳浩南般,作為宣示人的無力、生命軟弱與真實的「人間宣言」。

牛佬(或許無意間)寫出了香港從迷信經濟價值,紙醉金迷到後物質,尋找、回歸精神的轉向。《生死可相從》篇,寫的正是在墮落中,才能尋回英雄的初衷與價值的悲哀。如果香港武俠就是工業時代對傳統價值的呼喚,《古惑仔》就是在香港反思經濟神話、拉下英雄的一場思考。

陳浩南尋一死之地,前前後後回想英雄為何物,其生命的起落與意義,他的起落與漸趨死亡,隱隱地也像黑社會版的《大亨小傳》(其實Gatsby也算是江湖人)。八壯士之六葬身──福田之戰取福田之地,不知道是不是暗喻中國對香港的吞噬。以創作角度而言,八壯士每個都是發展很充份、完成度極高且具人氣的人物(時至今日讀者仍懷念太子),將他們一一殺死,其實對作者言是極大的危險,此一篇章其實是對商業選擇言是危險的賭注,但從作品全觀看,就是出色的歸結。也曾有人說,如果《生死可相從》是《古惑仔》的結局則完滿矣。

在二千年後,荷李活與Marvel等不斷合作,以反英雄角度拍製英雄電影,如《黑暗騎士》、《蜘蛛俠3》、《鐵甲奇俠3》與《超人》等,市場、影評人皆十分受落,因為反/後英雄的人性思考與對時代精神的呼應。反英雄也者,就是將英雄的黑暗面、人性爭扎與墮落不作隱瞞,甚或加以發揮探討,從而帶給觀眾思考。陳浩南在《生死可相從》篇為香港描寫了一個有血有肉有共鳴的反英雄故事,既與大歷史背景呼應,亦為牛佬的創作升了一層次,最值欣慰的是,這一反英雄不如香港一些電影的模仿、橫向移殖,而是在故事極長的史詩中,合乎情理又意料之外的精彩升華。




後福田時期的《古惑仔》,有人說《古惑仔》已死,陳浩南的低調回歸、新世代的成長故事,人生代代無窮已,時代轉,也或明或暗寫出了後物質的八九十後精神,故事逐漸政治化,後英雄的探討亦緩緩繼續。從武俠的精神教化,到反英雄的思考,武俠與其派生的打書,創作精神都反映了香港大歷史的起落與價值更替,《古惑仔》正成為武俠以後、打書以後的時代史詩,牛佬或許也不自知。五十、一百年後,大學讀文學的指定讀物上,說不定寫《生死也相從》。


延伸閱讀:

牛佬, 古惑仔, 香港: 和平出版, 1993-, (千八期啫, 睇哂佢啦)

Campbell, Joseph. 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. Princeton, NJ: Princeton UP, 1972. Print.

http://www.flowerstorm.net/disa/Gallery/anti-explain.html

2015年4月6日 星期一

初衷:給下午三點八至五點七鍊成的一代人的Origin

早陣子入場看叮噹《Stand by Me》,冷門時段,小小影院裡十數二十人不到,有幾個場面,院中所有有人的方位,都是抽泣聲。看罷後我說:如果928時慈母是像汽車影院般在夏慤道放映這套戲,也許催淚過催淚彈。

恰巧近年的經典動畫興起回溯原初的熱潮。由CG重製,將原著最動人經典的單元故事重新剪輯的叮噹,到今年夏天會在日本播映──講述第一代主角長大後的《數碼暴龍》,還有稍早前,開宗明義的《寵物小精靈Origin》,和同是Origin,由歷史漫畫大師安彥良和重製,最近以電視電影形式播映的《高達The Origin》。

把再早之前的《三一萬能俠》等一併細想,答案沒錯是呼之欲出──看這些動畫長大的孩子現在正剛有經濟能力,再推出是sell懷舊推周邊商品的考量(包括四驅車等,不錯,價格和質素上確實鎖定這群組不錯)。不過在作者已死,甚至連生產商都可當佢死埋的年代,這些作品為這一代帶來,更重要的,是回到初衷的Sign

去年我在Youtube再看《數碼暴龍》結局(當然是第一季),各數碼精靈跟主人在尾班車開出之前道別,每條支線或平淡或有趣,都煞是感人。巴魯獸就因為害怕說再見,一直逃避美美,到火車開出後,就蹣跚地追火車,趕及最後一刻,她一跌倒的一刻──美美的牛仔帽吹飛──主題曲《butterflycorus清唱起──當時全香港不用補習,在電視旁,小學高年級甚至是初中的一代人,不少該突然眼濕濕,忽而明白了何謂說再見。

叮噹也是一樣,《Stand by me》裡,林保全的聲線說「我唔可以再留喺呢個時空」「我要走嘞」的時候,同行有兩個大男人,也「嘶嘶嗦嗦」啜泣起來。大雄在叮噹離去前夕的最後一戰,以無比毅力,幾乎是同歸於盡的鬥志與技安決戰。這是原著一次想收筆時的結局,寫得動人,香港聽林保全長大的一代在影院中聽到,很難不哭出來。

許多這一代人,第一次入場看電影也是《寵物小精靈──超夢夢反擊戰》,記得當年《明報》好像有一篇特稿,說當時電影院裡阿媽問「邊個忠邊個奸」此起彼落。

《寵物小精靈》可說是這一代的《麥田捕手》:故事裡十歲的小孩會由大木博士處授得一隻寵物精靈,踏著單車,揹起背包就和比卡超往無盡大的城郊他鄉冒險旅行。喜怒哀樂的小故事、相逢與離別、火箭兵團與道場,用文學批評的角度看,其實是形塑、也反映著那時十歲、該代人的成長與構成。

那時十歲上下的一代,未有手機,電腦也不是用來取代實體生活,尚有趕回家看電視卡通,在廣告和《閃電傳真機》真人時段趕功課的集體記憶。當時的所有卡通,都是awesome的,是同代人舉目仰望的。

數碼暴龍為這一代心中記下「被選中嘅細路」一語。想雨傘運動時,「被時代選中的孩子」說法,有一個真的姓屈的傳媒人,就說什麼孩子大言不慚。「莫忘初衷」這句話由那廝口中說出時,倒抽一口涼氣的不少。類似的說法在雨傘運動中後期有聽過,學民中人也有人寫過。

事實是,有形無形間,其實會在長大後從Youtube尋回片段的這群人,在金鐘旺角老銅街頭,腦裡全重映著太一美美他們走過的荒原,打過的惡魔獸和吸血鬼獸,政府是擁有絕對戰力體型,仿佛無法跨越的巨牆;也或許是黑雲籠罩孤島下的超夢夢,比卡超遍體鱗傷,小智死去石化──在絕望中尋找突破,打倒絕對強敵的方法,從來不是靠權謀巧取,或者令暴龍獸錯誤進化的盲目追求力量,而是小武(巴達獸──天使獸──大天使獸你記得嗎?)的紋章:希望。

對上述作品有所感應的,大概是由八十年代中至九十年代中出生的這一代,也是傘運中堅的一群大學生、社會新鮮人。有權貴中人借澳洲史、英美二十世紀初史的話說是「失落的一代」(The Lost Generation),甚至聽過以美國文學史的詞語,說是「垮掉的一代」(Beat Generation)。世代論述在呂大樂《四代香港人》小書說起,特權階層大唱大揚。姓屈的、大number、某張行會成員──他們不知道,我們不過是「下午三點九到五點七」鍊成的一代人:

這代人以大雄戰勝、叮噹離去後的空蕩房間、以帽子飛轉、火車飛離數碼世界為成長的告別禮儀,踏入已經被權貴霸佔、把持歪曲公平正義的社會。表面看來就如惡魔獸、吸血鬼獸、超夢夢或是技安般力量懸殊,但他們不知道,這代人自己也或有人未想起,其實戰鬥的方法你已在星期一至五的下午習得。


最後一代心中有something awesome的一代,無論潮流怎樣轉,事物興衰的速度週期快得如何驚人,資訊何以廉價。數碼世界的草原奇山,鬼雀群集的常青林,空地三條永遠的混凝土水管和永恆夏天,會跟愛、勇氣、以弱勝強的景象同在。


2015年3月25日 星期三

為何家長學校從不放過漫畫:《有害都市》與漫畫審查




中學時有家相熟漫畫店,租金便宜種類也多,我常常一借就十幾本,伊藤潤二、吉屋兔丸等等也是那時開始迷上,試過還書前借漫畫同學堂上看(其實那時應該分租幫補一下嘛…),結果被野生訓導捕獲,全書覆沒。

漫畫從來都是得罪人多的文體。這是很早就會感受到的事,一種無形的規訓在校門後的世界彌漫。

中小學裡漫畫總是禁臠,不得帶入校門,更不得見於校園,除了圖書館指定的漫畫世界史、《射鵰英雄傳》(李志清, 2002),一切免談。學校禁制漫畫,主要的理由是「意識不良者多」,帶回學校就會「傳播」,可是就從不禁制小說,女同學帶的激情/愛情小說,同在查書包時甚少會遭殃。上課偷讀《北回歸線》(1934,米勒的經典小說,尺度上,呵呵呵)跟偷看《怪醫博士》,被沒收的就一定是後者。

漫畫,你的名字就是邊緣。


漫畫到底得罪了誰?怎樣、又得罪了那些人的什麼?這是筆者自小就好奇的問題。關於漫畫本質,浦澤直樹的《Billy Bat》(2008)作了不少天馬行空的討論和轉喻,在此想談的是,漫畫與「保護青少年」之間,兩者從來都是角力,而當中的張力,卻又是讓兩者長久生存的動力。

《有害都市》作者筒谷哲未算進入主流,不過上作《預告犯》激起反響起,冷調、寫實、不畏政治表態的風格、立場,就開為人熟悉。在云云新世代漫畫家中,筒谷算是少數敢於以漫畫作意識形態挑戰的作者(《預告犯》中,後段對捕鯨指控就予以強硬回擊)。

漫畫之始,作者就問:「漫畫是誰的東西?

《有害都市》講述東京舉辦2020年奧運前夕,「撲滅有害圖書運動」又以新形式重生,在國會中悄悄通過,成立了「有識者」委員會,審查市面出售的漫畫,若有題材、表現犯禁者,就禁止放在當眼處發售。與此同時主角作為新晉漫畫家,初以啼聲畫喪屍題材,就要面對審查壓力,以及更可怕──因害怕審查、犯禁影響收益而帶來的自我審查。

第一集裡,小便小童像因「保護兒童人權」為名被道德委員會下令拆除,為故事立下令人不安的點題。以為這事荒誕?非也,千禧年初,香港也曾以淫審條例設限不少藝術書籍引起爭議,到大衛像被評二級之事被輿論撻伐,纔叫消聲。

回到《有害都市》,故事的氛圍十分壓抑,雖沒有真正的血肉戰鬥,但與高牆制度間的渺小抗爭與妥協,其實全都是無形的激烈戰鬥。在審查之下,一開始主角接受編輯的建議,以妥協、減少「過激」描寫求存,以消極應對審查,嘗試鑽空子頑抗。無奈主角之弱與制度之強極度懸殊,令作品甫出版就被勒令回收,主角唯有轉戰網絡漫畫。

令故事出現轉機的是來自美國的鬼佬編輯,在網上讀得主角作品,識英雄重英雄,就買下英譯權,鼓勵創作,然後說起美國的「漫畫法典」時代:由出版界結社把關,排除邊緣題材,學校、宗教、家長就背書支持,形成  家長-宗教-校園-體制  的包圍網,透過封殺出版機會令漫畫界自肅,隔絕青少年於他們所認為的「有害媒體」之外。

漫畫法典往事說罷,他所立下的警語,仿佛就是本漫畫的副題:「一邊擺出自己是正義的體現者的嘴臉,一邊說著別人家裡長著礙眼的雜草就放火燒,任憑自己高興地就四處去煽動,最終全都燃燒殆盡化為燃燒的原野時,他們還厚臉皮的留下了,『我並沒有打算要燒到這種地步啊』這樣的辯解。」

媒體即訊息,medium is message,是麥克魯漢(McLuhan)七十年代的名言,也是我等讀媒體研究的人的ABC。媒體理論家大多相信媒體會「改變人的感知」(Perception),媒體的急速改變、演化下,人的感知同樣急速改變。媒體理論的出現和流行,連帶起媒體素養 (Media Literacy) 教育,它亦正是在媒體研究者推動下進入校園,基本上,在麥克魯漢頻頻登台成大眾焦點之前,校園是對媒體可謂毫不敏感。

媒體教育從來只是希望觀眾能對媒體的能力有所認知,了解其運作而獨立思考,並沒有為媒體作任何善惡、好壞、高低的分類。但媒體教育於保守的校園就總是基於「應對」「潮流」的議程(Agenda),對絕大多數的媒體都採取不信任的態度,除了文字書籍和少數經批准的影音,其他一切也言明或默默地打成低等/低俗/壞/惡,包括電視、電影、漫畫乃至互聯網。幾年前大埔某保守基督教升學名校,就大一大張「抵抗潮流歪風」的橫額掛在天台,又曾致函反對興起電影院,對漫畫的態度,我想不用多提了。

(文字印刷外)媒體=潮流=歪風於道德保守群體中是不言而喻的,應對策略也總離不開:

1,「隔離」(將媒體禁入校園)
2,「教育」(非開放的媒體教育)
3,「替代」(以其他媒體替代,如以文字書替代漫畫,或提供同媒體中他們鼓勵的訊息,例如提供某些認可機構提供的「正面訊息漫畫」,此乃基督教學校及政府常用策略,不過質素多數差劣。表面上是「師夷之長以攻夷」甚至「開放」接受,但就「鬼拍後尾枕」地對該媒體投下不信任票)
4,「主動打擊」(以家長、教育、宗教團體於審查體制內外施加壓力鼓勵收緊,在香港有哪些自號光明的團體喜愛此道不直言了)。

在《有害都市》中,這些觀念、策略、結構就入木三分地表露無遺。

關於這種 家長-宗教-校園-體制 的審查談一點歷史。手塚治虫的時代正值日本的經濟發展期,普及教育跟全民中產化背景下,一股前所未有的勢力──家長就冒起。在六七十年代左右,日本興起過一陣「撲滅有害圖書運動」,整個新興未艾的漫畫文體就遭遇沉重打擊,當年有小孩曾因模仿小飛俠從高處墮下,就激起連合家歡題材都不可倖免的千重浪(同樣在香港也有過類似事件,好像令到《幪面超人》被迫停播)。直到日本漫畫產業逐漸確立,取得國際地位,手塚升上神台,同時無數經典膾炙人口,又以電視動畫登堂入室,漫畫纔在日本得到認同,成為文化主流。

而《有害都市》的靈感源起,極可能就是在日本激起熱議,動漫界群起圍攻的東京都青少年育成條例修訂:比起以前的業界自律執行(近乎美國漫畫法典形式),到容許地方政府更大權力,對「不健全圖書」收緊要求,當中最為人爭議是「對虛構未成年人的暴力、性描劃」禁令,就引起包括宮崎駿在內的業界激烈反對。

《有害都市》的處境顯然是將漫畫界對言論創作空間進一步收緊的憂慮,以寫實漫畫形式傳達。也確實,這種憂慮不是無的放矢,因為漫畫在眾媒體中,是相當「好恰」(好欺負)的一群,低成本、低閱讀要求、具像(其實以麥克魯漢角度不然)、權力分散(漫畫家獨立性高,乏、亦無法、無須監管)、廉宜使然,它既貼近青少年,題材多樣性亦豐,,它的存在本身就是觸及了道德保守者「不良資訊教壞青少年」的神經。

同時漫畫從來也是擔當解構的角色,這亦是保守者的深層恐懼:所謂解構(香港許多人誤解了它相等為「解釋」),是由德希達(Jacques Derrida)提出的一種「理解方式」,簡單說就是將話語/觀點中隱含的二元關係找出(例如好-壞),思考它的權力關係(誰令你這樣想,誰想你這樣想?),再重估當中被忽略/壓制的聲音(包括一切早被打成禁忌者)。

簡單的說,就是拆解權威的佈局。

漫畫是一種容易擔當解構的文體,尤其在後英雄時期(連奸角都會有回憶flag)的現在,敘事漫畫其實相當能夠讓讀者思考各種的信念衝突、道德問題(這亦是現今商業化漫畫已常做到的境界,《火影》、《海賊王》讀者一定會舉一反三)。

道德保守者的前設,總是「青少年沒有/不足/未能獨立思考」,相信「只有/最好在主流結構(學校、家庭)中,纔可學懂『真正的獨立思考/批判能力』」。他們不(敢)相信,「誨淫誨盜」內容的漫畫,具有比他們更有效的教育能力。

家長-宗教-校園-體制  的打擊漫畫陣線,動機說穿了,就是因為漫畫跟他們爭權,他們也從不相信,「青少年」(他們眼中白紙一張,一定要循循善誘,滴泥不沾,須由長輩教育)的一群是有已經不下他們的媒體批判能力。此陣線的虛偽,在於有「漫畫/遊戲/動畫迷犯風化/殺人/any else」的案件時,表面一副義正詞嚴,「今次你仲唔仆街?」卻在心底裡興奮亂跳但當然不可宣之出口。
  
《有害都市》裡的審查委員會叫「有識者」,這也映照出這些陣營的心理:在他們心目中,青少年是不同於他們,一群不循規訓就會走上邊緣、對抗規訓,沒有對自己做什麼的「意識」,也沒有成年人的「知識」。「宜家你唔明,大個咗你就會明。」

其實只不過是「大個咗」之後,(你)就擁有權力而已。

他們所恐懼的,大概是媒體奪了他們的「教育權」,想著手執漫畫的孩子腦裡正受漫畫有害訊息「污染」。多半從未手執他們所執的漫畫,只憑漫畫=公仔書=黑社會色情etc的歷史印象,就算翻開細看,「我是來批判(定批鬥?)」的前設,就會蒙蔽他們感受漫畫的言說、對話、引導思考之能,進眼的,也只剩「誨淫誨盜」,因為打從一開始,他們就是想找漫畫的「誨淫誨盜」,繼而證明它「爭奪教仔權」的罪惡居心何在。

好罷,就算漫畫真的訊息、作者動機不良,又如何?說「色情」之錯,總是因為「我地唔知點知點同細路解釋」,其實是根本不懂解釋,還是從沒打算解釋?

說新的、邊緣的媒體就是「教壞細路」,好的,沒錯,問題從沒有出在你身上,千錯萬錯,都是子女和世界沒有依照你的心思轉的錯。

 
參考書目:

McLuhan, Marshall. Understanding Media: The Extensions of Man. N.p., 1964. Print

Singer, Dorothy G, and Jerome L. Singer. Handbook of Children and the Media. Thousand Oaks: Sage Publications, 2001. Print.

筒井哲也,《有害都市》,2014。(未有中文官方譯本,請找漫畫網)